【黄曲】地尽头1
〔1〕
马赛开始下雪了，在这个最冷的十二月。
这是雪霁刚到马赛的第一年。小姑娘之前跟着妈妈在巴黎生活，在她的印象中巴黎几乎没有一天是不下雨的，出门总要背着雨伞，很重。而马赛不同，一年到头都有暖黄色的阳光，湛蓝如洗的天空，还有咸咸的海风。她喜欢马赛，喜欢和爸爸一起住在马赛。
“爸爸，我可以出去玩吗？”雪霁从窗口看到街上的道路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，有些跃跃欲试。
一个年轻的中国男人拿了一件粉色的羽绒服走过来，“记得把围巾和手套戴上哦。”
小女孩接过外套穿上。得到了外出的允许，她欣喜万分。“好的爸爸。”
女孩跑下楼梯，两条长辫子在上下跳跃着。
女孩的父亲打开二楼的窗子向她喊道：“别跑远了。”
“知道了！”
女儿长得总是像爸爸，雪霁也不例外。圆圆的鹿眼，尖尖的下巴，皮肤是随了妈妈的白皙。在巴黎被人夸是“东方的瓷娃娃”。这么一个白白净净的4岁小女孩此刻正蹲着看一个躺在地上的醉汉。
这副和中国人很像的面孔让雪霁看了很亲切。但他的脸上脏脏的，头发乱糟糟的拧在一起，裹着一件破旧的黑色棉袄。雪霁闻到扑面而来的一股酒气。爸爸平时不喝酒，就算所有法国人都对酒有着特别的嗜好。
“叔叔，你怎么了？”
黄志雄怀里抱着个空酒瓶，他勉强睁开眼睛看了看面前的小姑娘。不认识，但还是起身走远了一点。这个小女孩看上去像个小天使，他不想弄脏她。
可雪霁依旧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地问：“叔叔你冷吗？你吃饭了吗？下雪了外面很冷，你为什么不回家呢？酒的味道很好吗？我看你喝了一大瓶。”
黄志雄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走，女孩细细尖尖的嗓子听得他头疼。突然，双膝一软跪倒在了雪地里。
雪霁吓坏了，晃着他的胳膊喊：“叔叔，叔叔你醒醒，这里不能睡觉的叔叔。”
黄志雄怀里的玻璃酒瓶滚落在地上，雪霁飞奔回家找爸爸。
门口挂的风铃因为被推开的大门而发出一阵清脆的声音。
“爸爸！”
曲和正擦拭着挂在墙上的木吉他，“怎么了雪霁？”
雪霁拉着爸爸的手：“爸爸，有个叔叔睡在路中间了，他会被冻死的。”
“什么叔叔？你认识他吗？”
“不认识，但他看上去真的很可怜。”
曲和拿上收银台后面椅子上的大衣，“好，爸爸跟你去看看。”
雪霁拉着爸爸的手一直走，路上的雪已经没过了鞋底，还有愈下愈大的趋势。曲和在马赛呆了八年都没看过那么大的雪，本来还想着明天去给老港那边的朋友捎带点东西，看来也得作罢。
“爸爸，就是他。”
雪霁指着地上躺着的男人。他的眉毛与睫毛上挂满了雪花，嘴唇发白，曲和把他脸上的雪拂去，那人突然打了个冷颤，吓得曲和把手缩了回来。
曲和看到一旁的酒瓶，想必他只是个醉汉加穷鬼，这种人在自己曾经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里见过太多了。
男人很强壮，曲和花了大力气才把他扶起来，将他的一只胳膊架在自己肩上，带回了琴行。
曲和提前打烊。
晚饭烧了马赛鱼汤，满屋子都是浓郁的香气，但曲和床上的黄志雄依旧睡得很沉。
吃完饭曲和教雪霁中文，背诵《诗经•采薇》。
昔我往矣，杨柳依依。今我来思，雨雪霏霏。
算起来，竟有三年没有回国了。
曲和望了望床上的人，叹了口气。
醉汉有很多，喝酒的原因却各有千秋。
雪霁写完了一页汉字描红，“爸爸今天晚上会陪我睡吗？”
“是啊，快去洗脸刷牙，时间不早了。”
早上曲和刚醒来时，昨晚带回家的那个男人已经重新穿好了他的黑色旧棉袄。
虽然是有些邋遢，但一言一行还是透露出他并不是一个粗鄙之人。
黄志雄用法语道谢，“感谢先生昨晚相助。”
曲和用中文问：“你是中国人吗？”
虽然曲和长了一副标准的亚洲面孔，黄志雄还是有些小小的惊讶，“是的。”
曲和伸出一只手，“你好，我叫曲和，是这里的店主，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。”
黄志雄与他相握，“你好，我叫黄志雄。”
“黄先生要不要留下吃个早饭再走？”
“谢谢，不用了。”黄志雄的眼光始终盯着地面，最后仅仅是掠过曲和的眼睛然后转头朝楼下走去。
他躲避着曲和的目光，或者说他躲避所有人。
曲和跟着他下楼。黄志雄出门前又向他鞠躬道谢。但当他推开琴行的玻璃门时就好像触电一般的退了回来。
“黄先生，你怎么了？”
黄志雄浑身打着哆嗦，脸色不太好。
曲和赶忙过去扶住他。“你没事吧？”
“曲……曲老板……能不能借你这躲一躲，如果有什么人找我，就说，就说我不在。”
曲和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，难不成是追债的？所以他犹豫了很久，并没有直接答应。
“曲老板，求你了……”
曲和一看，这个比自己还要高一些的男人的眼中竟蓄满了泪水，把他乌黑的瞳孔映的更加深邃，有些绝望，有些无奈。
“方便说原因吗？”
黄志雄看了一眼门外，“来不及了，能不能等会再解释？”
他撇下曲和，独自跑上了二楼。
曲和看着他上楼的背影，不一会门口挂的风铃响了。
“您好，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？”
“对不起，我想要找一个人。大概那么高，皮肤黑黑的，穿着一件黑色外套。”她一边说一边比划着，很焦急。“他是我的丈夫，我想带他回家。”
这位女士看上去很憔悴，一双眼睛里同黄志雄一样泛着泪光。
这看起来不像简单的夫妻吵架。曲和不明白黄志雄到底有什么苦衷，又不忍心见这位美丽的女士与自己的丈夫擦肩而过。
“抱歉，我没有见过这个人。不过您可以留一个电话，我要是看到了会马上告诉您。”
那位女士双手合十连连点头，“谢谢……谢谢……”
曲和替她找来纸笔，待她写完姓名与号码后目送她离开。
曲和将纸上写的拼音小声念出来，“周阿玉？周阿瑜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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